历史行动者的自我书写与局限:序《跋涉在历史沟壑的人生》

【精选书摘】

“它代表了那个时代,一 群女性在扣留营中所体现的精神面貌——通过区内有纪律的生活、积极的学习、无畏的 抗争,奉献了她们的青春,牺牲了个人的健康和家庭。”——《跋涉在历史沟壑的人生·前言》

继《劳工党槟州分部风雨21年》(2012年出版)、《铿锵岁月:太平政扣营1973-1989》(2013年出版)等书,《跋涉在历史沟壑的人生》是另一本本土华文左翼结合口述历史、个人回忆录和案件大事记的出版品。

相比于历史学界依赖官方档案和文件书写历史,着重扣留营外的公共活动和结构性视角,左翼出版品是以历史行动者和受压迫主体的记忆和自我书写为出发,提供不同的视角和重构档案没记载的人物情感、劳动日常和精神面貌,把禁锢在政治扣留营的生活和官方叙事所排除的历史片段留存下来。

然而有别于前两本,《跋涉》的书写主体和对象,是曾经分配到太平政扣营女一营的女性政治扣留者。

政治社会化过程深嵌入生命

女一营政扣者的背景,充分反映当年的社会阶层以及各种左翼势力。她们当中包含了反对南洋大学改制的大学生、劳工党和人民党干部与党员、工会的领导和干部、新加坡的左翼人士、马来亚共产党地下组织成员、在籍学生以及因家人参与左翼运动而受牵连者,1974年被捕的新加坡大学学生会主席陈月清(Juliet Chin)是营里唯一的英文左翼人士。

政扣者被捕的理由包括反政府、阅读禁书、参与地下活动、鼓励群众念华校等。在后殖民冷战的肃杀背景,凡跟社会主义、左翼、工运和政治反对运动沾边,很容易被贴上共产主义标签,即使跟马共切割,也不见得比较安全,因为威权政府握有内安法令,动辄不经审讯扣留异议者,打压政治对手。贴共产主义标签只是用来妖魔化反对运动及合理化打压的手段。

除了少数几位大学生,大部分政扣者为没有受过太多教育的劳工、农民阶层。战后资源匮乏,政治与社会处于转型,再加上就业劳动充满各种剥削和不合理待遇,社会主义提供受压迫的劳工阶层改革的愿景、论述、战略和手段。

在营外的政治活动和扣留营内跟同伴的互动,不仅提供她们参与公共事务的平台,也是她们学习阅读、识字和自我创造的机会。当年政治社会化过程所学习来的口号、战略语汇和观察公共事务的特定视角,深深嵌入在她们的生命、文字和书写。

然而,诚如潘永强在《铿锵岁月》的序所言,社会主义虽然曾是华社两大主要政治论述的其中一支派,相关论述资源的承袭,却是源自中国文化大革命(1966-1976)和毛主义的二手转译,透过政治活动、战略和实践传播和学习,因此显得“复杂、零碎和紊乱”,缺乏清晰的知识系统。秉持著自己的故事自己写的精神,《跋涉》难免也反映了这样的特色和局限。

公共参与面向提出两性平等

《跋涉》的编者群、作者群和所记录的对象,虽然是以女性为主,但贯穿全书却没有对性别课题或性别不平等有任何着墨或反思,除了辜燕华所提及自己原生家庭偶有的重男轻女待遇以及一部分政扣者回忆被男性警员性骚扰的经历。

在营外,男女同工同酬曾是社会主义阵线的主要政治诉求,但性别不平等似乎并没有成为营内成员持续关注的对象。

对照同一时期西方进步女性所追求的个体身体自主,当年本土华文左翼是从公共参与的面向提出两性平等,而不是从女性主体与身体为社会建构的视角去认识两性的差异和所遭遇的差别待遇。

她们本身的养成和气质,也跟文化大革命所塑造的“阳刚女性”不无关系。文化大革命抛出“妇女能顶半边天”动员女性参与公共事务,是为了将妇女从封建制度“解放”出来,但该口号所召唤和打造的女性,是趋同中性阳刚,为建设现代中国奉献自己、牺牲自我和去除女性特质(defeminized)的工农兵。

相对于文化大革命,本土华文左翼世代所奉献的对象,是本土的政治改革,但其穿着、语汇、文娱活动,却跟前者极其相似,共同点是否定女性特质以及忽视私领域的性别政治。

从其他国家的经验来看,即使两性有平等权利参与公共事务、加入就业市场,若没有相应的论述和政策改善私领域的性别不平等,往往会导致妇女承担双重责任(dual burden),同时负起公共事务和家务劳动。

书写呈现中性阳刚去性别化

换言之,从所谓的封建制度解放,并不意味从私领域传统性别角色和性别分工解放。虽然在扣留营里,因为偶然的因素和营方的安排,伙食烹饪的任务刚好落在男性身上,而不是女性政扣者,但整体而言,华文左翼的主体,往往是去性别化的主体,女性政扣者的生活和书写,均体现出相似的中性阳刚去性别化的特质,对性别构成、性别分工也缺乏深刻的反思或论述。

扣留营的生活固然封闭、备受各种限制和监控,但政扣者们富有活力,一方面抗议政府漠视政扣者人权,争取改善扣留营的生活条件,另一方面则发挥主动性和组织能力,集体重新营造扣留营的空间环境,积极安排扣留营里的生活、文娱活动和学习活动,维持积极且不向当权者低头的态度。她们也发挥“弱者的武器”,给狱卒、营长、官员冠上各种花名,比如狐狸、狼狗、老母鸡等等。

白色恐怖留下创伤和烙印

尽管扣留者努力维持集体的积极精神,威权政府的各种白色恐怖和去人性化的手段,不免仍然在部分政扣者身上留下了创伤、阴影和烙印,严重者在扣留所或扣留营自杀、自残,也有的离开扣留营后不敢向外人坦诚自己的过去。

即使获释,她们离开扣留营后的一、两年,只能到国家指定的地区居住,并定期向警局报到,行动自由仍然被剥夺,继续受国家监控,面对谋生的困难。所幸社会上有不少尊重左翼人士的社会大众,再加上左翼群体本身的社会网络,获释后这些人脉成为她们展开新生活的社会资本。

深化战后本土历史认识

整体而言,此书反映出一九六零、七零年代左翼史、工运史、性别史、阶级发展史、组织史、工运个案史和个体生命轨迹的交叠。

其书写角度和内容本身无疑是对当年压迫者的控诉,虽然语汇、用词与表达方式深深受到文化大革命的影响,但也展示了不同于官方的历史叙事,是研究马来西亚战后政治发展史和性别史不可忽略的历史材料。

更重要的是,华文左翼书写不应该限制在“华人政治史”的脉络来理解和解读,而应该置于更大的战后社会发展、全球冷战、区域政治、本土政治和性别政治的脉络来理解,甚至跟其他方面的历史(比如英文左翼、文化冷战历史等研究)对话和比较,深化对战后本土历史的认识。

傅向红,社会科学院讲师,专注从人文、社会科学角度思考身体、疾病、公共卫生、记忆政治等议题。

本文为《跋涉在历史沟壑的人生——太平甘文丁扣留营女一区资料集》(1973.11.14—1987.2)一书序言。文内小标题为本刊所加。谨此感谢作者与编委会授权转载。

该书由“太平甘文丁扣留营女一区资料集编委会”出版,成员为:萧思莲、陈致珠、辜燕华、赖赛英、林亚华(已故)、霍晓兰(已故)、黄翠华(已故)。

该书主要是记叙1973至1987年太平甘文丁扣留营女一区的故事,含个人回忆、政扣者名录、抗争记事与大事记等。附录含1960至1973年太平监狱特别隔离营及华都牙也特别扣留营女扣留者的名单及个人资料。

该书为非卖品,赠阅予政扣者、左翼团体、文教组织与个人。若读者欲索取本书电子档,可以联络辜燕华(yanhuakoh@gmail.com)。

本文内容是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当今大马》立场。

以下是《跋涉在历史沟壑的人生——太平甘文丁扣留营女一区资料集》(1973.11.14—1987.2)一书部分内容,谨此转载以飨读者,感谢编委会授权刊登。

图一:第404页,含扣留营女一区照片与素描。

图二:第407页,含扣留营女一区照片与素描。

图三:第408页,含扣留营女一区照片与素描。

图四:第413页,为扣留者在营中所拍摄的照片。

图五:第442页,为扣留者在营中所绘的画作。

© Mkini Dotcom Sdn Bh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