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倒退年代疑思:读《于是,民主Gostan了……》

【当今特约】

世界秩序遭逢重击的今天,“莱佛士花读书会”第二本小志及时问世。编辑团队相当警觉地提问:“马来西亚的民主Gostan了吗?”(1)这番拷问不仅指向马来西亚的政局和公民社会,亦是现今世界各地尚且无解的共业。

不妨肯定地回应:我们,很不幸地,正生活在倒退的年代。接下来的问题是:怎么办?

紧急状态变成“新常态”

2019冠状病毒全球大流行至今已有两年,在很多国家,以“防疫”为名的政治紧急状态动员和高强度的社会管制并没有随着病毒毒性趋弱而松缓。

于是,我们观察到事情朝着诡异的方向发展,每当新一轮社区感染爆发时,物资供应、医疗资源和社区服务定会再度崩溃,仿佛政府从未在上一次崩溃中习得教训。

另一方面,监控、编码和隔离的人口管制治理技术则历久弥新,政府趁势把过度的管制变成“新常态”。在当代治理技术的莫比乌斯环(Mobiusband)上,“治理的失败”和“治理的胜利”看似冲突,却总是能相互平滑转换。

这种新的治理特征堪比超级变种病毒,其毒性在每一次升级之后反而更加剧烈,给当地的政治监督制衡和人民团结带来更大的伤害。

马来西亚选民在“希望联盟”胜选(2018年)后一度乐观期待政党革新,然而2020年初的“喜来登政变”,却是出乎意料的当头一棒。随着疫情延宕,2021年政府出台紧急法令,高压限制公民社会的活动。

民间力量尝试奋起反击,例如为封城中受困家庭提供物资支持的“白旗运动”(# KibarBenderaPutih),但在全面行动管制和国会停摆的紧急状态下,民主规则持续土崩瓦解。

在宪政框架内对执政者正当性的问责濒临失效,亦无法对代议制选举抱有多大的期望,更棘手的是政治混乱中愈演愈烈的民粹主义声浪……这是民主转型期的阵痛,还是民主自身的危机?

这样一个时刻,对于行动者而言,无论是受“烈火莫熄”鼓舞的一代,还是更年轻的市民和学生,都是前所未有的考验,伴随着茫然和不确定。

跨地行动的困境

如何在民主倒退中持续前行,是这本小志向读者、也向自己提出的第二个问题。马来西亚留学生群体“以他者作为方法”的实践脉络,使他们不仅站在母国思索这个问题,亦有部分行动者深入地参与异地的社会运动和文化运动。

譬如,当代旅台学生关注台湾社会的“非公民群体”,一方面受到来自台湾社运氛围的影响,另一方面也带入他们对马来西亚当局种族政策和劳工/移工政策的反思与批判

不过,正如小志中讨论所指出的,“拿来主义”的运动策略有水土不服的问题:把台湾经验照搬到母国,并没有办法解决民主转型中的困惑与压力。尤其是面对本地脉络的族群冲突、柔性威权和保守舆论,行动者的经验、认知与目标之间往往产生错位。

尽管当代不同社会的行动者互相借镜和交流的机会十分丰富,但是,能够将异地经验吸收为本地经验,并与本地社会产生真正关联的实践并不多。常见的是跨地的行动者透过不同层级的补助和资源,扩大行动者个人的社会网络,并把自己训练为本地或外来经验的述说者、转译者,乃至代言者。

相信上述问题并不是“莱佛士花读书会”的朋友所乐见的。更值得思索的是,难道现时所有的社会不满,都能够准确述说和传递出来吗?

当我们已经隐约体察到各地经验可能具有的局限时,我们如何保持学习和行动的热情,并超越这些局限?当本地前所未有的政治高压或政治诱惑使过往的运动策略无用、公民社会遭受冲击时,我们还能坚持想象“更好的民主”吗?

给行动者的笔记

也许前人的思考能够提供我们一些指引。出生于匈牙利的犹太科学家、哲学家迈克尔·波兰尼(Michael Polanyi),在二战后反思人类的认识论,并提出了“默会知识”(Tacit Knowledge)的概念。

波兰尼认为,“默会”是人类认知进步中重要且必不可少的过程。我们对于新知、新事物的观察、探索和思考需要经过隐晦的、不甚清晰的阶段,这些体悟和知识总是无法用恰当的语言说出来,但并不等于我们不知道、不思考、不能说。

当这些不可表达的“潜隐知识”与已经存在的文本不一致,我们将慢慢修正自己既有的理解,或完善自己的知识。只是这个过程令人痛苦,我们将体验心灵的不安状态,因为我们不再信任那已被框定的知识符号。

波兰尼之所以强调思考中“不可表达之成分”的重要,在于他从科学组织、行会、社会团体到国家的运作观察到一致的专制暴力,这种专制操弄符号,确立权威话语,使之成为大家默认的标准,且不容异议。但人类识知(knowing)的“默会”特征与专制的标准必然产生冲突,这种冲突将首先折磨那些起了不同念头的个人。

“我们如何才能不断地维持我们在想象中可能被怀疑的信念?”(2)

只要求知的热情还葆有活力,在不断试错中前行,行动和经验会将人的认知从模糊的地带引导到正确的方向。

波兰尼对认识论的重构具有革命意义,他将科学和极权竭力维系的那种表里不一的道德撕去,向人们展示人类自身始终具备的潜能。

在当代人类活动的不同场域里,真正具有变革和进步意义的价值,总是还在发展中,意识到它的人们不一定能确切地阐述之,需要持续的学习、探索和行动。行动和认知将带来崭新的时间。

光怪陆离的政治局势让很多经典辩论如走马灯般快速闪过:“是否要走入体制?”、“选举还有意义吗?”、“要怎么建立新的社区意识?”……然而,在本地脉络思索这些疑惑,并不是沿着他人已走过的老路重复一遍而已。

无论在马来西亚,或是其他深陷类似民主危机、甚至是政治高压逼得民间无能为力的地方,这些疑惑反映出来的现实困境显然非常不同。

以社区营造为例,台湾、马来西亚、新加坡、香港等地的实作条件相差甚远,政府资源的分配亦严重不均,各自面对复杂的社会矛盾时,难道都要看同一本“社造手册”来工作吗?

僵化的权威符号、大家默认的主流意见除了被强权政治所征用,亦现身于很多给定的社会运动范式之中。行动者们或许早已觉察到其中的问题,想要提问,但说不清楚,那更像是一些模模糊糊的想法而已。

这本小志中的对谈笔记,正显示这些模糊的念头既珍贵,更必要。别急,还有机会学习和探索的时候,就坚持疑惑、坚持尝试下去吧!

注释:

1: Gostan,即倒退之意,是马来西亚社会生活中常见的一个词,人们在倒车(退车)时会说“gostan”。

2: 迈克尔·波兰尼(Michael Polanyi)著,许泽民译,《个人知识——迈向后批判哲学》,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0年10月,页376。

李齐是台湾阳明交通大学博士生。

编按:《于是,民主Gostan了......》是由莱佛士花读书会所出版,收录了“马来西亚民主论坛系列”的四场讲座内容,讨论聚焦在马来西亚民主转型期的各种改革难题。欲知详情与邮购,请点击此链接

莱佛士花读书会是马来西亚旅台生设立的读书会组织,主要以马来西亚为轴线,逐步讨论东南亚问题,并且举办关于东南亚的讨论座谈。

本文内容是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当今大马》立场。

© Mkini Dotcom Sdn Bhd